要害詞:趙元任 近代人文
一
“巨匠”這頂弁冕,對趙元任來說,不敷好玩兒。他會在鏡頭前戴上,一回身就脫上去拿在手里,若無其事地從里面變出一只兔子,帶著童心未泯的讀者往漫游奇境。固然被罩上了很多光環,但趙元任還是學術界少少數沒有被“巨匠”這種虛名所綁架的。面臨人生的波濤升沉,他一直堅持一種“遊玩”狀況。
趙元任這類“好玩兒”的學者,儼然已成為學界的瀕危物種。在中國古代學術轉型經過歷程中,涌現出很多開風尚之先的年夜學者,趙元任無疑是此中的佼佼者。在此不用贅述趙元任在古代學術史上的成績與位置,我更重視他身上那種自由自在的游戲精力對于今世學術尤其是人文學的意義。
游戲精力的衰竭,生怕是一種時期病。跟著專門研究化水平的年夜幅度晉陞,今世學術體系體例旨在培育把任務和生涯切離開的“感性的人”。學術生孩子的流水線也更需求身手嫻熟、心無旁騖的工匠。像趙元任如許游走于分歧的學術範疇,不在一條跑道上朝著頭銜沖刺的“游戲的人”(Homo Ludens),或不容于明天的游戲規定。尚葆有幾分游戲精力的學者,要么能超出規定,延遲上岸;要么被邊沿化,甚至被視為體系體例內游戲的攪局者。但是以獵奇心為驅動力的游戲,正是學術發明的膏壤。“五四”一代標舉的迷信精力,究其最基礎,莫非不是將學術看成純潔的游戲嗎?真正原創性的、具有范式轉移意義的學術研討,多半是在游戲的狀況下孕育成形的。
楊步偉回想一九二〇年她初度見到趙元任:“突然走進一個不著名的美國留先生,對我們笑瞇瞇的不年夜措辭的人,手里拿著一個拍照機舍不得離手似的。”攝影對趙元肆意味著什么?不只是一種消遣,我更愿意把它懂得為一種“游戲”。荷蘭史家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以為“游戲”是日常生涯的幕間扮演,它發明了一種新的次序,給不完善的世界和混沌的生涯帶來一種臨時的、有局限的美。在趙元任這里,攝影同譜曲、彈鋼琴、翻譯奇幻小說、編腳本演戲、錄制國音唱片、方言查詢拜訪一樣,是一種嚴厲的游戲。當醉心游戲時,學術與生涯、任務與消遣的界限融化了。
嚴厲的游戲有無用之年夜用,在趙元任看來,真正的為己之學就是讀無用書、做無用功。絕對于頭銜與身后名,趙元任在每次人生關隘的選擇都闡明他更重視不受拘束與閑暇。如席勒所云,只要當人是完整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要當人游戲時,他才是完整的人。《好玩兒的巨匠:趙元任影記之學術篇》所浮現的,是分歧于巨匠亦分歧于工匠的“游戲的人”,抑或說“完全的人”。
若要為“游戲的人”找張尺度照,我會選二十年月初趙元任在北京一個四合院里,穿戴西裝抖空竹的照片。此前讀《年譜》留心到,趙元任小時辰愛好放鷂子,每到清明節切斷鷂子線,看著鷂子愈飄愈遠,非常欣然。趙元任的平生就像被切斷線的鷂子,但他的心還系于故鄉之上。除了放鷂子,趙新那回想說,趙元任還很愛好抖空竹,他老是玩兒雙頭空竹。抖空竹全憑身材把持,松肩墜肘、含胸拔背、收腹塌腰;若論伎倆,或抖或拉、或甩或挑、或撈或勾,小小空竹便在繩上扭轉騰躍起來,收回嗚嗚的叫響。這種把持與放蕩的奧妙均衡,恰是游戲三昧。黃培云附注說,趙元任在著作中從未提過抖空竹的事兒,大要由於空竹是中國人才懂的玩意兒,很難向本國人描述它的妙處。讓人驚喜的是,趙元任雖未在文字中說起空竹,卻在鏡頭前向我們展現了他抖空竹的高明身手。他身上的游戲精力,或許就是從放鷂子、玩空竹這類兒時的愛好中萌發的。
“好玩兒”不只出于本性,也是后天養成的一種才能,使其無論身處逆境仍是窘境,都能堅持性命力的余裕。在趙元任這里,“好玩兒”既是他性情的底色,也是赴美留學后“變更氣質”的成果。《好玩兒的巨匠》第一章浮現出這種“變更氣質”的經過歷程。我們可以看到趙元任逐步解脫在鏡頭前的羞怯感,那種拘束的姿勢被一種游戲的立場所代替。
趙元任留學十年的出發點,始于一九一〇年在上海拍攝的斷發照。剪失落辮子,換上西服,意味著生涯與精力的雙重更生。此時年僅十九歲的趙元任,在鏡頭前眼神果斷,臉色略顯凝重,有後生可畏之感。這張斷發照中過于筆直的襯衫領子頗為惹眼。趙元任日后回想說,他花了足足十七分鐘戴上 collar(衣領)。這般準確的時光記憶,可見這個領子給習氣穿長衫的學霸出了道困難。仔細的編纂附注說,昔時的襯衫領子跟襯衫不是縫在一路的,而是穿襯衫時用扣子扣上,相當費事。照片提醒的這個細節教學場地,幫我們從日常生涯的纖細感觸感染中懂得近代中國人走向世界的心路過程。
這種“變更氣質”的經過歷程也表現在趙元任的老友胡適身上。一九一六年七月五日胡適日誌中貼有一張照片,是他在綺色佳時本國友人所攝。照片中的胡適,身穿西服,戴著蝴蝶領結,咧嘴年夜笑。自注云:“人皆謂此一笑年夜似威爾遜,謂之 Wilsonian Smile 云。呵呵!”威爾遜是美國那時的總統,所謂“威爾遜之笑”可視作美國提高時期(Progressive Era)的精力寫照。胡適《四十自述》稱美國人出自無邪的悲觀與生氣給他留下很好的印象,留學數年難免被這種悲觀主義所沾染,逐步轉變了後生可畏的立場。在留美先生群體中,胡適算是順應才能極強的,而趙元任對美國社會生涯的融進水平生怕在胡適之上。
二
在留美先生群體中,喜好攝影的不止趙元任一人。攝影術對清末平易近初的中國留先生來說,不只是介于迷信與美術之間的新穎事物,也成為人和人、人和天然之間一種新的互動方法。留先生們不但在拍照館內與攝影產生關系,還把它看成一種業余喜好,他們有才能購買攝影器材,用自拍或互拍的方法記載下留先生活的點點滴滴;同時可以經由過程攝影雜志或攝影展,將其作為一種藝術來觀賞。借用蘇珊·桑塔格的說法,照片現實上是被捕獲到的經歷,而相機則是處于饑渴狀況的認識伸出的手臂。攝影輔助留先生打破說話、文明的隔閡,迫切地擁抱他們在此中覺得些許不安的世界。
在趙元任投進宏大心力的《迷信》雜志上,連載過周仁、任鴻雋合著的長文《照像術》,意在“由學理上示明其器械物品之結構”,并“由試驗上陳說其器物藥品之用法”。二人均就讀于康奈爾年夜學,周仁在機械工程系,任鴻雋攻化學。他們以為拍照術自清季傳進中國,“以其術之瑰異有以投吾國人獵奇之心”,但從業者多是屠狗之輩,出于1對1教學盈利目標,不會精研攝影之學理,遑論其美術價值。在周、任二人看來,攝影兼有迷信與美術兩方面的價值。研討天然迷信要取什物為印證,如花葉之經絡組織、巖石之層累結構,皆可經由過程攝影制為插圖清楚浮現在讀者面前。攝影與美術亦有不成分之關系。漸趨布衣化的攝影,因技巧門檻不高,要想躋身藝術之宮,唯有“以近于丹青者為尚”。拍照機已步進平常人家,“三尺孺教學場地子皆得持此數寸玻璃鏡箱以與造物者周旋”。無論從迷信仍是藝術的角度,迷信社同人主意對攝影術“不妥以玩物小技忽之”。
留美先生群體留下的記憶,以人物照和景致照為主。攝影對多年旅居異國的留先生來說,更實在的效能是“慰相思于千里”,向親戚素交展現本身的唸書生涯和域外風景。一九一四年六月六日胡適日誌中貼有一張“室中唸書圖”,為任鴻雋所攝。胡適坐在書桌前,身后書架圍繞,“架上書歷歷可數,有經書十余冊,以縮小鏡不雅之,書名猶模糊可辨”。胡適很滿足這張照片,復印數幀,分贈親朋。照片后面附有題詩,寄贈族兄胡禹臣的詩云:“他鄉書滿架,中有舊傳經。”表白本身不忘舊學。而給未婚妻江冬秀的題詩是:“逼真進丹青,憑汝寄相思。”胡適把這張照片定名為唸書“圖”,并附上題詩,闡明在貳心中攝影與丹青是相通的。胡適雖不工于攝影,他對攝影的評價尺度仍“以近乎丹青者為尚”。在他看來,“光影得宜,年夜有畫意”即是攝影中的佳作。
攝影術和題像詩的混搭,在留美學界成為一種風行的社交手腕。一九一六年頭胡適分開綺色佳前,和洽友任鴻雋、梅光迪、楊杏佛拍了一張合影,任、胡、楊三人均有題詩。這張照片是楊杏佛用本身的相機拍攝后,寄給胡適做留念的。楊氏題詩開首云:“良會難再得,光畫永其跡。迷信役化工,神韻傳口角。”攝影作為友誼的永遠見證,“光畫”一詞流露出楊杏佛對攝影性質的懂得,即利用光影以圖寫天然物象。后兩句暗含著古代迷信與古典意境的張力。迷信的顯影術若何傳遞出古典神韻,這是攝影讓古代中國文明人沉迷之處。
古代學人中積極投身于攝影藝術的是趙元任的厚交劉半農。二人的志趣高度重合,都研討說話學,都癡迷攝影且偏心游戲翰墨。《好玩兒的巨匠》中存有一九二五年趙元任在巴黎游學時為劉半農拍攝的照片。兩張攝于劉半農博士論文辯論現場,還有一張全家福記載下劉氏在法國肄業時的逆境。劉半農回國后參加攝影集團光社,一九二七年出書《半農談影》,分送朋友他的攝影理念。在序文中,劉半農坦言他做不成藝術家,也開不了拍照館,攝影不外是為了消遣。多年前魯迅在紹興會館鈔六朝墓志,劉半農問他目標安在,魯迅答曰,等于吃鴉片。劉半農稱他癡迷攝影,和魯迅在寂寞中鈔古碑一樣是有意義的任務。
劉半農把拍照分為兩年夜類,一類是復寫的,即把什物的形體印刻上去;另一類是適意的,作者把意境寄藉在“靈視”(Lens)的景致之上。劉半農的攝影傾向美術,顯明屬于適意這一路,目標是“造美”而非寫真。他的攝影美學,專在線條、形體、光影高低工夫,重視意境的襯著,尋求蘊藉、豐腴、有余味,更接近中國畫的氣韻。比擬之下,趙元任的攝影有意躋身于藝術之宮,沒有“造美”的累贅,因此不會落進“畫意”的窠臼,他鏡頭中包含的日常性及同等的汗青認識倒是超前的。
三
在這冊近七百頁的《好玩兒的巨匠》中,趙元任浮現出來的自我,有社會性的一面,也有率真的一面。在某些時辰,他性情中阿誰“扮演的自我”(the performing self)會出乎意料地蹦出來與不雅眾互動。趙元任用攝影這類別樣的方法來講述本身的平生,把他不竭穿行、越界、流浪的人生化作一支命運交響曲來歸納。這些躲過烽火的老照片,像趙元任留贈后人的進場券,邀大師配合傾聽一場悲欣交集的小我音樂會。這些口角照片被編者奇妙地編織起來,劃分為七個樂章,每一樂章跟著時空場景的切換,被付與分歧的感情顏色。在繁重的時期主題下,我們不難辨識出帶有趙元任特性標簽的焦點旋律。作為作曲家兼吹奏者,趙元任時而沉醉在本身的音樂世界中,時而仿佛只是舞臺邊沿的傍觀者。
在趙元任的人生樂章中,“留學十年”闊別戰亂的陰霾,浮現出無窮接近通明的湛藍色。第一章中趙元任身上的游戲精力表現得尤為充足,“扮演的自我”的出鏡率也是最高的。好比一九一八年老友唐鉞為他拍攝的一張騎車照,趙元任加上一句旁白:“瞧!我兩只手都沒有扶車把子也能騎車!”照片中,他雙手叉在胸前,穩穩地騎在單車上。盡管沒有抓拍到趙元任臉上的臉色,可以想見他很享用撒把騎車的這一刻。張愛玲《更衣記》開頭寫一個小孩騎著自行車沖過一片散亂的菜場,“矯飾本事,年夜叫一聲,放松了扶手,扭捏著,輕倩地擦過。在這一霎時,滿街的人都佈滿了不成理喻的欽慕之心。人生最心愛確當兒便在那一放手罷?”當趙元任常常以遊玩的心態“輕倩地擦過”人活路上的散亂之地時,未必在意傍觀者的驚嘆,而只是重演這放手的霎時。
趙元任另一張放飛自我的自得之作,是一九一九年在“游山美地”冰川點拍攝的。他坐在絕壁邊,翹起雙腿,高舉雙臂,一手擎著帽子,身后是峭壁與飛瀑。這張照片上有兩條英文自注:“with one wrong step, everlasting regret!”(邁錯一個步驟,畢生遺憾);“Playing with 4000 ft of Fate”(在四千英尺高度玩命)。楊步偉的英文自傳收錄了一張二人游黃山的合影,并肩坐在絕壁邊上,佈景是倚山而生的迎客松,旁白為:“Sit Back a Little!”(往后坐點!)
趙元任把這種“玩命”精力也帶到學術研討中,一九一九年他在康奈爾年夜學擔負物理教員,曾把電池的正負南北極放在舌頭上,宣稱要親口試試“電伏特”的味道。這張擺攝影似在提示我們:孩子氣的獵奇心才是一切發明的原動力,它疏忽固有的鴻溝,敢于打破生涯和思慮的慣性,號召出對自我、對世界真正的的關心。不設鴻溝、四處游蕩的獵奇心,最不難被嚴陣以待的學術體系體例磨損失落。重拾獵奇心,有助于解脫由規訓所形塑的自我。
趙家保存的上萬張照片,不只完全記載了趙元任小我的性命史,對于從頭熟悉古代中國的學術社會也有不凡的意義。借助這批照片,中國古代學術史上的很多嚴重事務(如羅素訪華、國語活動、方言查詢拜訪)、主要的學術社群(如中國迷信社、國語同一準備會、數人會)、主要的學術機構(如清華國粹院、歐美同窗會、中研院史語所),不再是一堆抽象的汗青名詞,而有了可親近的“面龐”。
這些劫后余生的照片仿佛是趙元任留給我們的盲盒,年夜年夜地增添了近代史的感觸感染性,拉近了我們和這段汗青、和汗青中人的間隔,讓我們得以自在地與之對視、扳談,可靠近察看他們嘴角的笑意、眉間的愁云、衣袖的褶痕、領帶的紋飾,以及漸漸爬上他們額頭的皺紋。趙元任的鏡頭在瞄準年夜汗青的同時,也將途中相逢的景致與人事十足歸入我們的視野。他留下的照片當然有留念性的,但更多時辰是對日常生涯的順手記載。趙元任在鏡頭前展現的不只是他性命中的高光時辰,也包含那些倦怠、頹唐的剎時;照片中浮現的生涯次序,往往不是整理收拾后的,反而決心保存了幾分凌亂。被攝影定格、縮小的這些細節,開啟了汗青“面相學”的能夠。
趙元任的檔案認識,可以與他的老友胡適相媲美。原件保留在美國加州年夜學伯克利分校(Bancroft Library)的趙元任檔案,據周欣平先容,共有近二十三萬件,包含日誌、文書、手稿、報告講課材料、私家手札、往來手札六年夜類。這讓我聯想到本雅明檔案中保留的各類剪報、卡片索引、謎語、文字游戲、兒子年少的詞匯、明信片、俄國玩具的攝影、拱廊街的照片和手稿。趙元任作為一個仔細且頑皮的檔案治理員,又會留給我們如何的驚喜呢?
趙元任檔案是有待開闢的貧礦,此中埋躲著學術與時期、學術與人生的交匯。支出《好玩兒的巨匠》中的這些照片,把研討者的追蹤關心點從書齋內的學問轉移到活躍潑的學術生涯,我們看到的不是凝聚為文字的研討結果,而是正在停止中的學術任務,是處于任務狀況中的學人及以他為中間的研討團隊。借助趙元任的這些照片,我們或允許以買通學術史與日常生涯史,寫出一部能看見人物面龐的、更好玩兒的古代學術史。瑜伽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