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害詞:馮至
1993年2月22日,詩人、德語文學學者馮至病逝于北京協和病院。送別馮至師長教師時,夫人姚可崑和兩個女兒馮姚平、馮姚明在花圈緞帶上寫下詩句:“給我狹小的心,一個年夜的宇宙。”異樣的詩句也刻在了北京西山松柏掩映的馮至師長教師墓碑上,也成為浩繁馮至師長教師研討文章、著作的標題或題眼——它來自馮至師長教師十四行詩《深夜又是深山》。這句寫于1941年的詩,簡直可以歸納綜合馮至師長教師平生的尋求。
本年是馮至師長教師去世30周年。2月13日,我敲響了馮至師長教師年夜女兒馮姚平教員的家門,聽她講述女兒眼中作為父親和學者的馮至師長教師。
一輩子當真
在家里,馮姚平稱號父親馮至為“爹爹”,稱號母親姚可崑為“娘娘”。“人家都是嚴父慈母,我們家是嚴母慈父”,母親外行為品格和學業上對孩子們請求都很嚴厲,父親馮至卻很和氣,孩子們可以和他交心、說笑,他從不擺出父親的威嚴來,不強求孩子,也從不說些年夜事理,而是以本身的行動影響孩子們,“我爹會用只言片語領導我們,或許不言不語地支撐我們”。
父女情深——馮姚明進隊了
1942年,馮至一家到昆明曾經4年,聯年夜附小方才成立,6歲的馮姚平由母親帶著往報了名。上學前天天由怙恃給講故事,上了一年學后,馮至師長教師說,曾經熟悉字了,本身往看書吧,于是給馮姚平找來一本《格林童話》,她硬著頭皮查字典,邊看邊猜。昆明找書不易,馮姚平看了《格林童話》《天方夜譚》,一本沒有封面的《西游記》,“也不了解我爹都是怎么弄來的”,馮至師長教師還給她找來了一本《世界輿圖》,里面先容世界各地的人文天然,挪威夏季的極晝、非洲土著的紋面、japan(日本)北海道的美髯男子……都是她心愛之物。抗克服利回到北京后,她讀《水滸傳》進了迷,用梁山英雄的名號給四周人起綽號,“甚至給我娘也起了個綽號,叫轟隆火”,于是馮至師長教師“只言片語”地“干涉”:措辭都有水滸味兒了。對于她熱衷的《說唐》、武俠小說等,馮師長教師感到“文章不敷好”,可以看,但不要多看。他還找來《希臘神話故事》和房龍的《圣經的故事》,擴展孩子們的眼界;孩子們也會在爹爹的書架上翻出《李有才板話》等作品,看得津津樂道。
1953年,馮姚平中學結業考年夜學,固然理科好,愛好汗青地輿,但呼應國度號令,報了理工、航空兩個志愿,第三志愿想報北師年夜汗青系,做教員。對于女兒的志愿,馮師長教師只試圖“干涉”了一次,說讀北年夜汗青系也可以做教員,惋惜沒有勝利。馮姚平1954年被遴派赴蘇留學,1959年結業于莫斯科化工機械學院,走上了與父親完整分歧的個人工作途徑。馮姚平走后,家中經常只要馮至師長教師和小女兒馮姚明,父女二人非分特別親切,不要說威嚴,父親還時常聽任女兒擺布——頭上被女兒梳個朝天髻,扎上紅頭繩,渾然不覺地會客……
如許一個事事“縱容”的父親,在為人治學上卻又極端當真。上高中時,馮姚平曾因作文中的夸年夜其詞被父親批駁,至今浮光掠影。作為學者的父親“一輩子當真”,小到本身出了書,要細心找出印刷過錯,送人時必定悔改或附上刊誤表;年夜到人生若干時辰都“嚴厲當真地承當本身的義務”。他任教同濟時,為先生刊物《芥船》寫的刊首語中說:“同濟年夜學是一個研討醫學、工學和天然迷信的學府。這些學問,一方面是致用,一方面是求真;同時也教給我們作人的事理:不要茍且……我們立在‘實際’的後面,既不克不及迴避,也不克不及蒙混,人人要想到本身的義務,當真地做下往。”他如許請求先生和女兒,也如許請求本身。
馮至在上海家中
中國工程院院士、煤炭資本與勘探專家韓德馨1938年進進東北聯年夜進修地質學,年夜二時,他選修了馮至師長教師傳授的德文課。韓院士后來在文章中回想:馮師長教師授課深刻淺出,聽他的課不啻是一種藝術的享用;并特殊提到“有時地質系先生野外練習,缺了課,馮師長教師誨人不倦位置先生答疑,看待講授當真擔任的精力令人激動”,馮師長教師還激勵先生多讀原著,“在他的激勵下,我們讀了歌德的作品和海涅的詩集”。
1930年馮至在《父親的日誌》中寫有一段:“……直到此刻,我卻一貫是警惕謹嚴地生涯著,平輩少年中‘不成一世,舍我其誰’的氣勢,我歷來不敢有過……”后來,夫人姚可崑在回想文字中提到的印象,恰與上述文字構成對比:“他從不夸耀本身,卻不是世俗上所謂的謙遜, 他經常感到事事不如人,卻使人覺得他心坎里有一種自豪。”
在馮姚平看來,父親是可以或許看到別人優點,并能發明本身缺乏的人。馮至年青時在文章中由衷贊賞過梁遇春、徐琥(徐梵澄)、梁宗岱的才幹橫溢,暮年在短文中對綠原、朱生豪、錢春綺表現“寂然起敬”,因“敬佩他們對工作的虔誠,以及能擔受生涯的苦寂和人世的任何患難”(馮至《寂然起敬》)。馮至師長教師也真摯接待和器重友人對本身的啟示、輔助以及對本身作品的批駁。朱光潛師長教師給馮至的信中曾對席勒《審美教導書簡講座場地》的翻譯提出詳細看法:“你的譯稿是多年前完成的,那時譯法似著重直譯,文字有些僵硬拖拉,不易使讀者一目了然。有些譯詞當宜考慮……”并盼望這部主要作品能早日收拾付印。馮姚平是在父親的舊稿中發明這兩張發黃的信紙,馮至師長教師一向保存著,那一代學者間真摯忘我的友誼令她深深感佩。
馮師長教師和姚師長教師
“我不知為什么,從此只需我和他一路,我就天然而然地追隨著他,盡管他的性情溫順,不逼迫他人做什么,也歷來不使人感到他有什么勢力,而我又是個聰慧外露、好表示、愛高談闊論的人。兩小我的性情分歧,在一路卻很合得來……現實上是他的‘柔’里有剛,我的‘剛’里也有柔,倒不如說是‘剛柔相濟’。”(姚可崑,《我與馮至》)
馮至與姚可崑(1930)
1929年2月,經過“長兄般的好友”楊晦先容,馮至與姚可崑瞭解。四個月后,馮至給姚可崑寫了第一封信,情真意切,令姚可崑“讀了又讀”,“如同品味橄欖”。
1930年9月,馮至離別姚可崑,留學德國海德堡。1931年下學期,由於海德堡年夜學傳授、詩人宮多爾夫病逝,馮至轉學至柏林年夜學。此時,姚可崑曾經從北京男子師范年夜學結業,考上研討生,并在師年夜女附中教書。1932年10月,姚可崑抵達柏林,聰慧勤學的她在半年內拿下了初、中、高三個德語進修班的畢業證書,并正式在柏林年夜學注冊進修。一年后,希特勒上臺,姚可崑追隨馮至重返海德堡,在海德堡年夜學注冊,主修哲學,副修德語文學和藝術史。兩人“配合享用著、分管著這里的寂寞”(馮至語),沿著歌德、黑格爾、雨果、雅斯貝尓斯等的萍蹤在“愚人路”上“沒有起點的漫步”,還將漫步時聯句而成的詩收于《二群集》(馮至乳名立群,姚可崑別名玉群)。這本獨屬于夫妻二人、馮姚平都沒有見過的詩集,后來毀于文革大難。
馮至姚可崑的婚禮
1933年6月6日,馮至給姚可崑四年前寫下第一封信的日子,二人訂親。姚可崑后往返憶,那天“氣象很好,周圍安靜,海岱山無人可告,只是在精力上‘約請’了幾個遠方的伴侶”。1935年馮至獲海德堡年夜學博士學位后,與姚可崑一路回國。反復磋商之后,二人決議路過巴黎時成婚。7月20日,僅八九位伴侶餐與加入的婚禮在巴黎一家西餐館舉辦,馮至的教員張鳳舉代表新人家長,并兼任婚禮掌管、證婚人。
新婚佳耦衝動于行將開端重生活。但也不是沒有遺憾。姚可崑沒能修完博士學位,她本想有前提時再歸去學完,可1935年回到北平后,無論德國仍是中國,時局日益動蕩,終于沒有成行。幾十年后,教員雅斯貝爾斯還向他們的伴侶鮑爾問起姚可崑:“阿誰小姑娘怎么樣了?”這也成為姚師長教師極年夜的遺憾,女兒馮姚平也是在幾十年后才認識到。當她欣喜地告知母親身己的女兒在德國獲得博士學位的好新聞時,一貫要強的母親失落了眼淚,說“我原來也應當得個博士的。”
姚可崑和馮姚平
回國后,1936年7月,馮至被聘為同濟年夜學傳授,從北平前去上海任教,三個月后姚可崑帶著剛誕生不久的馮姚平也到了上海,在同濟年夜學附設的高等個人工作黌舍教德語。“八•一三”時,位于吳淞的同濟年夜學和馮至的小家所有的被炸毀。9月中,馮至全家伴隨濟年夜學南遷,輾轉浙江金華、江西贛州、廣西八部,取道河內,于1938年末達到昆明。1939年8月,馮至受聘為東北聯年夜外文系德語傳授。到昆明后,由於夫妻不克不及同時在東北聯年夜任務,姚可崑只能“打游擊”似的任務,先后在那時遷往昆明的中山年夜學、同濟附中、英語專迷信校、中法年夜學、軍醫二分校教德語,馮至生病時,她還會到東北聯年夜代課。1940年10月到1941年11月,在昆明東郊楊家山林場生涯時代,馮至開端翻譯《歌德年譜》,姚可崑也翻譯了赫爾曼的《樓蘭》和卡羅薩的《領導與錯誤》等作品,陰暗油燈下,沉醉于任務的二人“不期然同時抬開端來,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在馮家,家里保姆和登門造訪的先生都稱號姚可崑為姚師長教師。馮至師長教師曾對女兒說:“你娘啊,有兩年夜功績。一個就是培育出那么多優良的先生。”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姚可崑應聘到北京本國語學院任德語傳授,她全身心腸撲在先生身上,“阿誰耐煩,我們都妒忌”。師年夜結業的姚可崑在講授上自有一套,良多先生都說,姚師長教師講德文文法是一流的。
畢生的伴侶——馮至與姚可崑
在馮姚平的記憶中,母親在要害時辰很是沉著剛強。文革開端,馮至師長教師被扣上走資派、革命學術威望、黑耳目物等罪名,被剪髮、揪斗。那時兩個女兒都在外埠,姚師長教師蒙受著宏大的心思壓力,成為馮至師長教師的“剛強后盾”。馮師長教師曾對姚師長教師說:“我越不利,你對我越好,我好事多磨,你就看我有如許那樣的弊病。”
1985年,馮至師長教師寫下一首《贈妻》:“我們經過的事況過一日三秋,/看過爛柯山上一盤棋。/時光有他的絕對論,/地球的運轉永無差離。”馮師長教師和姚師長教師相伴60多年,二人同等自力,彼此相互支撐、相互尊敬,也一直沒有“肆意的把本身拋擲”或“掉失落本身”。臨終前,馮師長教師對來探望的姚師長教師說:“咱倆一輩子都是相互激勵的。”
韶華磨滅之地
馮至師長教師暮年在馮姚平的協助下,編著了《立夕陽集》,此中提到:“20年月的北京、20年月前半期德國的海德貝格、40年月前半期的昆明——這三個城市曾是我的‘韶華磨滅地’,但它們豐盛了我的常識、啟示了我的情思,是任何其他處所都不克不及與之比擬的。”
報考北年夜時的馮至(1921)
1916年,11歲的馮至小學結業后即由繼母決議送到京師公立第四中學唸書,時代遭到五四活動和新文明的影響,對古詩發生愛好,開端測驗考試寫詩和辦刊物。1920年中學結業后考上北京年夜學農學院,馮至沒上,回家大批唸書,接觸到郭沫若的《女神》以及譯作《少年維特之煩心傷腦》。1921年,他考進北京年夜學預科班,1923年升進德文系本科。
《淺草季刊》、《沉鐘》半月刊
《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
在北年夜,他參加淺草社、沉鐘社,開端在本身的場地耕作,不竭頒發創作和譯作,除了詩,還測驗考試寫散文、小說、長篇敘事詩、詩體劇等。并由此熟悉了林如稷、陳煒謨、陳翔鶴、楊晦等具有配合藝術尋求的好友。1927年馮至的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由“沉鐘教學叢刊”出書,共支出46首抒懷詩和4首敘事詩,包含他創作初期蘊藉抒發青年感情的代表作《綠衣人》《我是一條小河》《蛇》等。同年年夜學結業后赴哈爾濱第一中學任教,生疏之地的孤獨寂寞之感激發他在三天之內,寫出長詩《北游》,詩風較以往更顯沉郁寫實。
也是在北年夜,馮至熟悉了魯迅師長教師。五四活動后,馮至就在《新青年》上讀了《藥》《一件大事》等,1923年下半年開端聽魯迅講述《中國小說史略》《苦悶的象征》等課程。魯迅師長教師在寫于1926年的《一覺》中有對《淺草》《沉鐘》的確定,讀了此文的馮至非常衝動,“似乎渡過一個小小的節日”,同時也加強了造訪魯迅師長教師的決計。1926年5月1日下戰書,馮至與錯誤第一次正式造訪魯迅師長教師,并在同年5月到7月間屢次造訪。魯迅師長教師“愛好他們對文學的實在當真的立場”,也感到“他們被抑郁煩悶的氛圍所覆蓋”(李霽野,《憶在北京時的魯迅師長教師》),在激勵的同時也提出批駁:“你們為什么老是搞翻譯、寫詩?為什么不頒發群情?對些題目不措辭?為什么不餐與加入現實斗爭?”1935年,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年夜系>小說二集序》中確定了淺草社的創作成就,此中“連后來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懷詩人馮至,也曾頒發他幽婉的名篇”的評價則廣為人知。
馮至觀賞魯迅博物館(1974)
這個時代,馮至對于德國浪漫派也發生了濃重的愛好,“在晚唐詩、宋詞、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影響下”開端詩歌創作。浪漫派作家荷爾德林、諾瓦利斯一向是他愛好的作家。早在1925年,他在曾留學美國和德國的四叔馮文潛的先容下瀏覽了荷爾德林小說《徐培里昂》中《命運之歌》,并翻譯出來頒發在《沉鐘》。馮至師長教師曾描寫本身與本國文學的關系:“我們與文學作品的接觸,無論是本國的或是本國的,相似人際間的來往,有的很快就樹立了友誼,有的縱使常常會晤,依然生疏。友誼也常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兩個伴侶性情附近,志趣相投,所謂‘有配合的說話’;一種是性情相反,卻能從對方看到本身的缺點,取人之長補己之短。這兩層比方可以作為我和本國文學關系的闡明。”(馮至,《外來的營養》)恰是在德國海德堡,馮至接收了大批對他至為主要的“外來營養”。
馮至在海德堡
留學時代,馮至進進海德堡年夜學哲學系,主修德語文學,選修哲學和藝術史。那時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和文學家宮多爾夫在這里開設講座,故而馮至遭到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而宮多爾夫關于德國浪漫主義文學的講座則與馮至最後的愛好相契合。后來,他在海德堡年夜學的博士論文也是研討諾瓦利斯的體裁準繩。
《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里爾克 著,馮至 譯
不外,留德時代,里爾克和歌德卻逐步代替了浪漫派在馮誠意中的位置。特殊是里爾克,1926年頭讀里爾克《旗頭》,馮至就被深深吸引,到了德國,更是“完整沉在里爾克的世界中”。1931年,他讀到里爾克寫給一位青年詩人的手札集時,感到到“擊中我的關鍵,我比擬甦醒地熟悉到我的缺私密空間點,我謙虛向他進修”。他急于與國際伴侶們分送朋友,一封封翻譯出來,寄給老友楊晦在刊物頒發。馮姚平說,里爾克對馮至師長教師的影響是深遠的,從他后來的作品和平生的為人不丟臉出,“他察看、體驗、理解了寂寞與忍受,他嚴厲當真地承當本身的義務”。
《旗頭》給馮至帶來的“不測的、奇怪的收獲”不止于與里爾克的相遇,年青的馮至“被那一幕一幕的顏色和聲調所激動”,萌發了用這種文體寫本身少年時就愛好的傳奇汗青人物伍子胥流亡的設法。只是,直到17年以后的1943年,在昆明楊家山,汗青小說《伍子胥》才終極完成。此時,伍子胥“在我的想象中垂垂脫往了浪漫的衣裳,而成為在實際中真正的的被錘煉著的人,這有如青年時的幻想有一部門被經歷給填實了,有一部門被經歷給遣散了普通”。
第一版《伍子胥》(上海文明生涯出書社,1946)
這部門經歷的天生,卻隨同著人生極年夜的苦痛。從上海到昆明南遷途中的流離失所、平易近間疾苦,在年夜后方城市中分歧理的工作成為常情,公道的工作成為破例,馮至有感于此,在小說中“摻進了很多瑣事,反應出一些古代人的,尤其是近年來中國人的苦楚。如許,兩千年前的一段流亡故事情成一個有古代顏色的‘奧地塞’了”。
東北聯年夜先生選課卡正面及後背馮至研討杜甫手抄材料
南下至贛州時,馮至曾收到公民黨的手榴彈要挾,隨后姚可崑生了一場年夜病,到廣西后又獲得馮至父親往世的新聞……“攜妻抱女流浪日,始信共享會議室少陵字字真”。昔時往德國時,馮至帶了一本李商隱的詩集,而在此至暗時辰,是隨身帶著的一今日本袖珍本《杜甫詩全集》讓馮至發生深深的共識。“早年感歎恕中晚,壯歲流浪愛少陵”,接近和從頭熟悉杜甫后,他萌發了作傳的動機。在昆明,馮至彙集、研讀的杜甫材料和詩作。馮姚平給我看了兩張照片,是東北聯年夜先生的選課卡。選課卡正面的先生姓名是鄧稼先、朱光亞、袁可嘉、盧飛白、鄒承魯等,選修的是馮至師長教師講解的德文或歐洲名著選讀等課程,後背則被馮至師長教師寫滿有關杜詩和杜甫詩集的材料,如許的選課卡有厚厚一沓。但因史料缺少,直到抗克服利回到北平后,馮至師長教師才在普遍研討各類唐代政治社會文明地輿材料的基本上,寫出了具有古代人審美和汗青認識的《杜甫傳》。
各版本《杜甫傳》和《十四行集》
在東北聯年夜,馮至除授課外,也融進活潑的思惟氣氛,餐與加入各類學術運動,與先生社團接觸增多,常常古詩社的先生詩人杜運燮、鄭敏等談詩。昆明時代,異樣是馮至文學創作的“迸發期”。住在楊家山林場茅舍的一年多,馮至每次進城上課,一小我走在山路上,所見所想漸吟成詩,陸續寫出27首佈滿察看和尋思的十四行詩,集成《十四行集》,于1942年由明日社出書,這是他為與其性命親密聯繫關係的體驗、人物和天然景象留下的可貴留念,也是中國古詩進進成熟期的標志之作。
塞納河少女的面模
2005年,翻譯家、劇作家童舞蹈場地道明有感于與馮至師長教師等老一輩常識分子的來往,創作了朗誦腳本《塞納河少女的面模》。童道明師長教師說,老一輩常識分子中,“最讓我覺得親近的就是老所長馮至師長教師,我想用戲劇的方法把他挽留在二十一世紀的人人間”。
塞納河少女的面模
馮至師長教師確切擁有過一個少女面模,是他留德時在柏林藝術品商舖買下的。聽說少女是一位雕塑家的模特,遭受不幸投進塞納河,逝世后面龐照舊,那笑臉“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無邊的永恒的淺笑”。少女面模隨馮師長教師輾轉多地,掛在家中,在精力上給他以安慰和啟發:“這些面型對我們有一個配合的啟發:就是人類應當如何盡力往抑制身材的或精力的苦楚,即便在最后一瞬也要堅持一些融容的立場。”“破四舊”中,那張塞納河畔的少女面模,連同齊白石師長教師的贈畫和其他一些心愛之物,都被毀失落了。
馮姚平曾屢次不雅看這部劇,她以為此中反應了以馮至師長教師為代表的老一代常識分子的思惟特色。他們自幼獲得中國傳統文明的陶冶,青少年時代接收新文明影響并接收了東方文明的外來營養,青丁壯時代到達創作岑嶺,“但放出思惟的最刺眼的輝煌,倒是在暮年,在經過的事況了苦楚反思之后”。
1964年馮至師長教師調任中國迷信院哲學社會迷信部本國文學研討所所長,不久后全所干部即赴安徽餐與加入“四清活動”一年。1966年餐與加入完亞非作家緊迫會以后,已是山雨欲來。隨后就是被批斗。馮姚平回想,有一次她回家看到父親頭發極短,一會兒沒反映過去,還問了一句為什么理這么短的頭發,母親在旁邊拼命使眼色,她才發明父親神色極難堪看,恍然清楚產生了什么。那時良多後代都和怙恃劃清界線,但馮姚平一直以為爹娘都不是壞人,即便有過錯,也可以輔助和矯正。姚可崑后來告知女兒,在天津年夜學教書的年夜女婿龔炳錚有一次回北京看望二老,一進門親親切熱地喊“爹!”“娘!”姚師長教師說,聽到這句底本平常不外的稱號,馬上感到心里頭一熱。馮至師長教師在干校休息時,時常穿戴女婿買的一雙高幫雨靴,馮姚平感到粗笨費勁,讓他別穿了,馮師長教師分歧意,說這個在我們那兒可是寶物。
馮至走在泥濘的五七年夜道上 高莽 速寫
柳叫九曾在《北年夜傳授——記憶中的馮至師長教師》一文中回想,“在那動蕩、狂躁的年月中,馮至一直堅持著本身的慎重與莊嚴,沒有瞋目而視,也沒有聲淚俱下,沒有躁動掉衡,也沒有沉溺潦倒……他像一個靜不雅人,而不是介入者、參與者,他沉寂地察看著,感觸感染著,若無其事,可是他的心坎當是心潮升沉,憎愛清楚,情感灼熱的……”不丟臉出,馮至師長教師在盡力抑制精力的苦楚,“堅持一些融容的立場”。
在寫于1987年的《自傳》中,馮至師長教師回想那段日子,說“渡過了面前荒漠、腦筋凌亂的10年”,“任何任務都無從談起”。從60年月初直到新時代文學開端,20多年的時光里,馮至師長教師不曾寫過一首古詩。卻是有幾首舊詩抒發心境,《自譴》是此中之一:“早年感歎恕中晚,壯歲流浪愛少陵。工力今生多揮霍,何曾一語立異聲。”馮姚平說本身以前讀的時辰清楚前兩句,后兩句有點不克不及懂得,感到是不是有點過謙了。但在收拾父親早期的函件和日誌的時辰,她發明那不是謙遜,是父親真正的苦楚的心聲。她想起社科院剛開端招收研討生時,一位副院長提出父親招收博士,被父親謝絕了。事后馮至師長教師向女兒說明,這么多年來我們沒有跟國外接觸,不了解國外此刻的情形。有什么新的作品和新的研討,我本身都沒有讀過,怎么能領導他人呢?
馮至的部門著作與譯作
馮至與張黎及研討生
1977年5月馮至恢復社科院外文所所長職務后,即全身心投進外文所扶植和本國文學研討任務中。為《世界文學》停刊奔忙,掌管全國本國文學研討任務計劃會議,成立中國本國文學學會,招徠和留住年青人完美所里各語種研討氣力。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馮至師長教師“廓清了腦筋里的一些凌亂思惟,似乎又一次明白了文章應當如何寫,學問應當如何做,力圖腳踏實地,不作願意之論”,他決計向巴金進修,“說實話”。1982年退居二線后,馮至師長教師陸續出書了《論歌德》以及譯作《審美教導書簡》《維廉•麥斯特的進修時期》等,并從頭開端寫起古詩,以及回想舊時師友和韶華磨滅地的散文雜文。馮姚平感到,此時的父親似乎有種急切的任務感,要留住年青時那些真誠的、活潑的、為新文學奮斗的伴侶們的音容笑容。
馮姚平說,父親暮年,在詩中反思總結本身的平生“都像是在‘否認里生涯’,縱使否認的否認里也有確定”,訊問“究竟應當確定什么,否認什么”,終極找回了自我,“才清楚,人生最可貴到的是‘自知之明’”。(馮至詩作《自傳》,1991)
“惋惜,留給他的時光未幾了。”回憶起父親病重時辰的情況,馮姚平至今難以放心,語帶嗚咽。往世之前,馮至師長教師強忍著病痛,寫完了留念老伴侶、清華年夜學原副校長陳士驊的《贛水滇池憶孝開》。這是他最后一篇文章。他對女兒說,“我沒敢叫你們了解,你們該限制我了”。病危時,他對前來看望的時任社科院副院長的汝信說,“我還有很多話要說,可是說不出”,“我還有很多任務要做,惋惜做不成了”。
馮至手跡 十四行詩《深夜又是深山》
那些沒有說出話,沒有做成的事,即使是女兒,也曾經無從想象。可是,每次收拾與父親有關的文稿或照片,馮姚平對父親的懂得都更多一分。他的平生,他留下的文字和思慮,在明天讀來,令人再次信任并確認文學的價值和意義。馮至師長教師創作中對于文明傳統的繼續、立異及其世界性目光,也仍然為明天的文學創作供給了時期話題。
與馮姚平教員離別時,夜幕曾經來臨。從熱融融的午后,到冷意逼人的早春之夜,五個小時里,我和馮姚平教員圍坐在一方書桌前,仿佛穿越了很多的時間,往過了很多的處所。路燈下,“給我狹小的心,一個年夜的宇宙”這句詩又浮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