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寫一篇回想李侃師長教師的文章,幾回拿起筆,都沒有寫成。固然在他往世不久《文史常識》編纂部召開的追思會上,我談了良多李侃師長教師的舊事,但話沒有說完、情沒有道透,一向想著以后專門寫一篇追思文章,以依靠惠我之情。
但為什么幾回拿起筆又放下?明天我忽然認識到,那是我心里存著的一種不忍之情。李侃是一位性情豪放、嗜煙好酒的“西南漢子”。做起事來聞風而動,看到不滿足的事老是形于色彩或安然相告。性質急。或許這是才能強的人常有的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情感?他寫作時,一只手拿著粗年夜的自來水鋼筆(那時人們已多用圓珠筆了),一只手夾著煙氣裊裊的捲煙,桌上一年夜杯濃茶,似乎普通的稿紙小了不敷他寫,老是用五百字一張的年夜稿紙。特殊在五七干校時,他給我的印象那真是豪邁。他文筆神速,東西的品質又好,連隊的總結陳述稿,干校布置的大量判稿,都是他的事。他坐在磚壘的凳子上,穿戴年夜褲衩,年夜背心,桌上放著一根剛從菜地摘來的黃瓜、一棵年夜蔥,寫一會兒咬口黃瓜、嚼口年夜蔥,文章倚馬可待,那真叫壯不雅! 在我最后一次造訪他時,見他消瘦衰老,與疾病苦斗了十余年,天然已沒有了昔時的風度。分開他貴寓后,每一想起這情形,我就很難熬。從他那凄涼的眼神,拘坐在輪椅中的不甘,我似乎看到了一只困在籠中的雄獅,感觸感染到他很想馳騁山野而不克不及的苦楚。
二
我到中華書局先是在文學編纂室(那時叫文學組)作編纂,后經引導決議轉進總編室。我清楚引導的好意,一是培育我多方面任務的才能,同時也是為了改良我的任務周遭的狀況。在總編室,擔任書局各編纂室的書稿運轉和為總編纂辦事的任務,還兼主編《古籍收拾出書情形簡報》。李侃師長教師那時任總編纂。一天(年夜約在1980年8月)他找到我,問我愿意不愿意往編纂《文史常識》雜志,并且向我具體先容了開辦這份雜志的目標、性質和總體斟酌。我聽后悵然批准。
李侃師長教師處事老是急的。他本身風風火火,不拖沓,請求他人也是盡快落實,上午說了,下戰書就得做起來,要吹糠見米。
1980年9月,李侃向書局的幾位引導專門陳述:
關于開辦《文史常識》雜志,我前次提出假想之后又與社表裡幾個同道研討,都同意開辦,表現援助和支撐。此刻曾經玄月初,當務之急。我想近日內即召集幾個同道再詳細布置一下,就脫手準備。我意引導小組批准后,就開端準備,待稍有端倪,再向局務會議陳述準備顛末,就不先在局務會議上會商了。若何,請核定。
立即,中華書局的幾位引導:總司理陳之向、黨委書記王春、副總司理魏子杰、副總編纂趙守儼分歧圈閱批准。
緊接著我和從文學組借調來的黃克就干起來了。我們沒辦過刊物,就假想假如我們是讀者,在古典文學、汗青、現代哲學方面都想讀些什么內在的事務的文章?一期文章幾十篇,如何組織到一路更合適讀者的瀏覽?現實上就是如何編織一期的欄目,搞一個好的拼盤。這個拼盤要擺佈逢源,相反相成,誘人瀏覽。當我們把刊物第一、二期的欄目、文章design組織好后,送李侃師長教師核定。頭天送往,第二天便給我們回應版主。他寫道:
《文史常識》創刊號在擺列上,欄目上尚可斟酌:
(一)“文史雜談”我意可放在“李清照”一文之后。
(二)“文學史百題”“汗青百題”這兩個欄目不很確實:①不止“百題”,也能夠缺乏“百題”;②“杰出女作家李清照”按說也是文學史的標題,為何不進“百題”?汗青方面亦然。
這兩個欄目,可從頭想想。
(三)“人物志”似不很適合,由於“人物志”普通只寫生平,又比擬呆板。
(四)《楊家將的故事在汗青上能否真有其事》這個題目不敷吸惹人,題目越簡明奪目、越易惹人留意。
以上,請考慮。
李侃1980.11.22促
當刊物持續向前成長,做出了一些特點時,作為中教學華書局的總編纂,當即著文激勵。
創刊不到四年的《文史常識》,比來又應讀者的請求,將一到十八期重版重印了。影印或復制束縛前主要報刊的工作,早在停止,層見迭出。可是一個出生不到四年的雜志,就重版重印,據我無限的見聞,在中國似乎還無此先例。
聞此情狀,禁不住要想一想:這個每期只128頁的30開本的雜志,而編纂都又是幾位名不見經傳的青年,可是它為什么可以或許取得這般浩繁的讀者,產生了如許主要的影響呢?
想著想著,似乎悟出一點事理來了。
起首,生怕是這個雜志的內在的事務豐盛,文章對路,合適了寬大讀者對“文史常識”的需求。它賜與讀者的不是缺少養分價值的甜水,而是實其實在的精力文明糧食;不是一時的消遣,而是可以充分人們文明教化的無益常識……
其次,《文史常識》看起來是個貌不驚人的小刊物,但細看內在的事務,卻并不“小”。一則是,它所選定的不少文章的標題和登載文章的內在的事務,往往都是中國汗青和文學史上比擬主要的課題;再則是由於為它寫文章的作者中有成百的有名文史專家。對于“年夜專家,寫小文章”這個可喜的景象,已成為《文史常識》的一個“特點”。尤為寶貴的是,這些著名學者為雜志撰稿,從刊物自己來說,并不是為了支持門面,以壯氣勢;從撰稿者來說,更不是應付敷衍,而是嚴厲當真,為了培養青年。在這個雜志上,老年、中年、青年三代人的文章是非相濟,作者、編者、讀者之間相互溝通,顯得賭氣勃勃,枝繁葉茂。
總編纂的實時激勵,並且那么中肯而詳細,對編纂來說一是指明標的目的,二是打氣。如許行家并實時領導的總編纂,無疑會讓做詳細編纂任務的同道加倍盡力。
1984年,他因病住院,病情惡化后便給我寫了一封信,其關心、激勵、教誨,拳拳之心,讓我至今不忘。而明天再讀,不由熱淚盈眶。信中是如許說的:
牧之:
我突然得了病,所幸很快就好了。大夫叫我趁此機遇檢討一下身材,是以又住了七八天。
這幾年,你全力支持著《文史常識》,並且用全部精神和血汗傾瀉于這個工作,我每一念及,都在很感謝你、贊佩你的同時,有些于心不忍,由於我對你的輔助其實太少了。此刻這個刊物,已立住腳跟,影響名譽都很好。作為良知,我覺得我們更該謙遜謹嚴,我看這個刊物的成長、強大,還在后面。本來說春節后要會商一次,也還未完成。我出院之后再歇息幾天,就找機遇會商一次。
刊物人手少,得力者更少。這就需求把連合任務做好,大師齊心,各施展其所長。為工作計、為刊物計,我們一塊盡力吧。
李侃 84.3.6
在李侃師長教師的關懷和詳細領導下,刊物成長很快。1985年《文史常識》被評為北京地域“最佳文史類刊物”,1986年《文史常識》編纂部被評為文明部“優良青年所有人全體”。刊物五周年時,中心電視臺專門給《文史常識》做了一個非常鐘的電視節目,年夜加激勵,鼎力宣揚,標題是“五載辛苦花滿枝”。這些成就的獲得恰是由於李侃師長教師迷信而專門研究的引導。在他的《史學漫筆選》一書中,專門評價《文史常識》的文章就有四篇之多。如《從〈文史常識〉重印說起》《〈文史常識〉儒、釋、道三個專號》《對〈文史常識〉文庫的盼望》,《我與中華書局》一文有一章節,專門闡述刊物勝利的緣由。可見他對《文史常識》的支撐、激勵和關懷。他專心良苦,為普及中漢文明、為先容五千年的中漢文化傳統而竭盡心思。
三
最令我敬仰不已的是李侃師長教師的堅韌與聰明,尋求與奮斗。
李侃原來是跟隨反動潮水,跟隨時期提高的奮斗青年。年青時一向做處所黨政機關的宣揚任務。還愛好文藝創作,寫詩、作文,可是新中國成立后,不竭舞蹈教室展開的文藝界批評活動:批評《武訓傳》、批評《紅樓夢研討》、批評胡風,一個批評接著一個批評,讓他感講座場地到搞文藝太風險了,敷衍不外來。1957年他在下級組織審查后從頭分派任務時,正巧碰著中華書局擔任人金燦然。金燦然請他往中華書局任務。他想,搞文藝太風險,搞汗青能夠平穩些吧?又加上金燦然對他的所謂“汗青題目”并不介懷,便決計往中華書局。從此開端了后半生40年的中華書局生活。
讓他沒有料到的是,數年之后,“文明年夜反動”恰好是從汗青學開刀,中華書局恰好是首當其沖,而由他擔任組織編纂出書的《中國汗青小叢書》由於有吳晗撰寫的《海瑞的故事》,恰好成為第一個被姚文元點名批評的“年夜香花”。那時,他還親身脫手撰寫了推介“小叢書”的文章《讀汗青小叢書》在《國民日報》上頒發。一切一切都恰好踩在姚文元大量判的點上,李侃的磨難由此開端。他說:“‘小叢書’使金燦然和我在文革中吃盡了甜頭。”凡經過的事況過“文明年夜反動”的人,都能想出,這沾上海瑞的人隨之而來的是如何的磨難。他寫道:
我是在奔喪(父親病逝)返京的列車播送中,聽到姚文元《評新編汗青劇‘海瑞罷官’》這篇文章的。立即預見到來勢凶悍,又要折騰整人了。文章還點了經我組織并發稿的小叢書《海瑞的故事》,自知難逃惡運。記得下車后當即往見金燦然,彼此沉默無語。末端,他讓我替他寫個檢查交上。(《我與中華書局》之四)
李侃師長教師是很剛強的,他屢遭衝擊而不哈腰。中華書局舞蹈教室的同道都了解他的一句名言,他在北京住家是“宜東不宜西”。他說,到北京任務后有五次搬場的經過的事況。住在西面就挨批,住在東面就比擬安然。他所說的搬場經過的事況還真是這般。先是住城西西苑年夜磨盤院時,正趕上1955年的肅反活動,他被批斗兩年,行政降了兩級,定性為“政治汗青題目”。1958年,搬到東城東堂子胡同,固然有“年夜躍進”“反右傾”,但并沒有沖擊到他,安寧了幾年。1961年,又搬到西郊,住進翠微路二號中華書局宿舍,遇上“以階層斗爭為綱”“資產階層就在黨內”,逐日膽戰心驚,接著“文明年夜反動”開端,他被游街、批斗,關進牛棚三年;1972年從湖北咸寧五七干校返京,住進城東新源里,終于熬到“文明年夜反動”停止,盼到了不再搞政治活動。李侃師長教師總結的這幾十年搬場的汗青,恰是他屢遭沖擊、批評的汗青。他懼怕了,從命運中尋覓謎底,住在西邊必受批斗、遇災害,以后必定要躲開。所以中華書局在城西建了很好的宿舍,分給他,他果斷不往,生怕命運再來熬煎他,保持在城南芳古園找到屋子住下。
這固然是個戲談,但也是現實,從中可見李侃師長教師幾十年一次又一次禁受的衝擊和波折。
在紛紛騷亂的年月,他也曾苦楚過、掃興過,由於“汗青題目”屢次被審查,但他都剛強地挺過去了。“文明年夜反動”中,他被關進了牛棚,已有結論的所謂“汗青題目”,又被折騰出來。白日掛年夜牌子游街,天天吃窩頭咸菜,早晨禁錮在“牛棚”,睡在只展著稻草的水泥地上。扣發薪水。家里兩個十明年的孩子無人看管。他情感極為降低,持續嚴重掉眠。同事帶給他安息藥,他本身說“不知為什么都存了起來”。有一天,難友忽然偷偷地塞給他一包煙、一元錢、一斤糧票,告知他,是他兒子托人帶來的。兒子的心意讓李侃淚如泉湧。不只要支持全家,還要照顧患病的弟弟,只要13歲的兒子的牽掛,讓他興起勇氣,活上去。貳心里有一個感化:平生還有良多工作沒做,還要撫養兒子生長。
九折臂終成良醫。李侃的聰慧才智,靈敏的腦筋,在吃盡甜頭之后,終于悟出了人生的真理。他的熱忱,加進了很多慎重。他的中年,變得成熟而思辨。
1971年末,他從干校回來后,看到書局除了收拾“二十四史”,也沒有其他營業,軍代表的“反復辟”“儒法斗爭”,他不感愛好,也不愿意餐與加入,便以外出組稿、閉會的名義,躲開這旋風的中間。先往烏魯木齊列席中俄關系會商會,順路觀賞了天池、高昌、交河遺址,往了吐魯番、火焰山。又往新疆年夜學、蘭州年夜學、東南師院、東南年夜學造訪教員、學者。隨后又北上哈爾濱,拜訪研討中俄關系史的傳授。回來之后已是1974年冬天。中華書局依然是年夜字報的全國。軍代表和革委會讓他輔助看《論語批注》的稿子,他說他“不懂古籍”,加以謝絕。
1976年9月,毛主席往世。李侃師長教師覺得,一個時期就將停止,情勢不知若何成長。他不愿意揮霍時光,便找個來由又往出差。先到西南江山屯餐與加入編寫江山屯林業局史。會議停止后,又直奔札賚諾爾煤礦調研。隨后,往哈爾濱,拜訪黑龍江社會迷信院,往長春,拜訪吉林社會迷信院、西南師范年夜學、吉林年夜學,既清楚科研單元、高級院校的學術研討情形,又訪問作者,清楚學者們的研討預計。李侃師長教師應用這個時光停止出書調研,儲蓄科研信息,同時還抓緊時光編寫近代史教材。
有一段話最能表現李侃師長教師那時的心坎世界。他說:“‘四人幫’垮臺了,我們的《中國近代史》初稿也修正完成了。”平庸的話語中,包含著抓緊時光完成年夜事的自得。不久,《中國近代史》被采用為年夜學教材。1977年頭私密空間版就印了10萬冊,1997年,已修正出到第四版,累計印了100多萬冊,并取得國度優良教材獎。
四
李侃師長教師是從1958年7月進進中華書局才開端進修和研討近代史的。成為研討近代史專家,用他本身的話說,“既無學歷,又無師承”。但他有一股拼勁,要補上“文明年夜反動”十年騷亂的喪失。“文革”停止三年之后就開端頒發有關近代史的學術論文。到20世紀90年月,在報刊上曾經頒發一百多篇文章。他捉住了中國近代社會的重要牴觸,把握了“尊敬汗青,腳踏實地”的迷信方式。他夜以繼日地唸書思慮,夜以繼日地研討寫作,他謙遜謹嚴地向國際外專家請教,赤手起身,終有所成。
后來,他在掌管中華書局編纂任務時,積極組織、發布《孫中山選集》《中華平易近國史》,親身撰寫了《閻寶航傳》,一起配合撰寫《孫中山傳》,成為近代史專家,被選為中國史學會理事、秘書長、副會長。
1998年,他忽然患了腦血栓,身材曾經很欠好了,生涯只能半自行處理。李侃師長教師是那樣一位好強、長進、不甘寂寞又性格浮躁的人,此時的心境必定非常繁重,非常不甘。他壯志未酬,依然盼望著尋求和完美。他說:
當要走到人生旅途的止境,回想這風風雨雨、坎坎坷坷的平生,固然也做過一些對國民無益的工作,但究竟很少很少。又不時想到有些該做而未做到的工作。好比我餐與加入編寫的由中華書局出書的《中國近代史》這本高校教材,固然已出了第四版,累計印了100萬冊以上,但我總感到這本書還很不睬想,並且不是一部完全的中國近代史,由於它只寫到五四活動,而我主意中國近代史上限應該寫到蔣介石公民黨統治的消亡和中華國民共和國的樹立。在第三版出書以后,我曾假想再補寫幾章,把北洋軍閥、抗日戰鬥、束縛戰鬥、新中國樹立都寫出來。……我對此事一向耿耿于懷,以為是一年夜缺點。看來,在有生之年,這個任務已是有力完成了。我盼望,此書的其他作者和中華書局在不久的未來能補上這一缺點。(《芳古集》題記)
真可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義士老年末年,壯心不已”。但他不能自休、欲戰有力。對于像李侃師長教師如許功名工作心極強的人,該是多么遺憾和苦楚啊!
2022年,李侃師長教師生日整整100歲。
他的平生是有價值的平生、有出色成就的平生,他的貢獻、他的奮斗精力留在人們的心里。我手頭正好有一份中國史學會由於他身材不可,不克不及列席年會而寫給他的致敬信,信中有如許一段話:
李侃師長教師:在中國史學會成立50周年之際,我們向您致以親熱的問候和由衷的敬意……可以說,中國史學會恢回生動以來獲得的各種成就,簡直都有您的血汗在內。您積勞成疾,舉動未便,難以外出運動,但在史學界舉辦的很多運動中,大師常會很天然地想到您,念到您。您不在場,如同在場。在這個史學界配合慶祝的日子,我們愿與您同享一份歡喜。
讀到這里我很是激動,也為李侃師長教師覺得光彩和欣喜。別人固然分開了“江湖”,但“江湖”至今傳頌著他的為人、他的盡力、他的貢獻和年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