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前,恰逢立春,諶容在世,靜寂無聲。我一位年夜學同窗,與她熟習,且為同院鄰人,竟一無所知。嗚呼,皚皚白雪之時,茫茫塵凡之中,又少了一位友人。
中年諶容
難熬的心,有些搖擺,一下想到范榮康——諶容的丈夫。
1970年秋后某天,經軍隊謝姓首長舉薦,結識老范。此后隔三岔五,便往王府井的《國民日報》送稿。那時我把握一張面額十元的公用月票,可肆意(率性)搭乘搭座北京市一切線路公交車。所謂“送稿”,凡談吐文章,就送給評論部主任范榮康。
有時將裝稿的信封放轉達室就走。有時想當面聆教,須先請求,外部德律風問應“批准”,填寫會客單,然后等人來接。報社年夜樓共五層,評論部位于四層,無電梯,老范固然腿腳穩健,對他親身下樓,我亦過意不往。老范老是輕描淡寫:沒關系,逛逛也是運動。
轉年,還是秋后某天,老范接我上樓,談脫稿子,未待告辭,他說,午時就在食堂吃飯,下戰書錢三強同道來做陳述,你也聽聽。有這等幸遇,我年夜喜過看。
報社食堂在年夜樓右首附樓二層,吃飯時有桌有椅,兩點鐘擺佈再往,飯桌已推至靠墻,椅子反正成排,姑且講臺坐西朝東。老范帶我往得稍早,就為坐到靠前位子。
錢三強身著中山裝走進飯堂,激發的掌聲,經年累月,我便清楚,這是一種罕有的崇敬。陪伴的報社革委會主任(忘了姓甚名誰)先容賓客是“中國原槍彈之父”,錢老立即作揖,連說“愧不敢當”。其舉措、話語,皆有久違之感,全場年夜笑。我素無日誌,但確定他那天沒有單講科技、政治、經濟、消息,卻又必定是將這四年夜塊,揉合到了“生涯”里,故而歡笑不斷,掌聲不竭。錢三強儀表堂堂,博學瀟灑,書齋語居多,風趣感極強。我進進社會,為時不久,可已聽過不少“陳述”,音調一概鼓動感動,卻不難打盹,唯明天臺上坐著一位妙趣橫生的白叟,叫人快樂到要逝世要活,實為生平初度見識。
1970年月的國民日報社
1972年3月,春山如笑,來了兩個上學往處,一是北年夜讀哲學,一是南開念中文。心坎雖有遴選,仍進城請教。老范聽懂了我之所愛,便說,愛好最要緊,你上天津吧。恰是就學時代,梁天由謝首長籌辦,進伍手續掛在我團,人進了師部宣揚隊(在梁天輔助下,又網羅往馮小剛)。我結業前夜,諶容出書長篇小說《萬年輕》,后來讀過她贈予謝首長的簽名本。
1978年炎天,我已調天津。謝首長突地來電,讓我立即跟老范聯絡接觸。中國社會迷信院招收消息研討生,老范介入其事(當時他已任《國民日報》副總編),想讓我重回北京。我雖不才,卻總讓老范記掛,心坎異常感謝。可那時已于消息了無愛好,便婉言謝過。老范只是遺憾,似乎說我“小任太有主張”,便作罷不表,言語間毫無不悅。如師如兄的老范,異樣不時牽念我另一位戰友張雷克。我的文明根柢是1966大哥初三,而雷克則是同大哥高三,博聞強記,文章出色,書法美麗,是芙康今生甘拜下風的“師父”之一。我倆兩塊床板同居一室,支持那時裝甲兵“晨陽”報道組,比年取得表揚。不久,雷克脫下戎服,由老范設定進《國民日報》評論部,很快顯山露珠,成為主力。他執筆一篇該報社論,獲引導夸獎,并提出見見作者。數日后,老范領著,前去引導府邸拜會。事后聽雷克感嘆:為人之溫厚,院落之簡單,實出不測。后因報社有力處理家眷調京,老范放走如日中天的良將,推舉雷克擔當《中國紀檢監察報》首任社長兼總編,其家庭諸事,不久聚會場地水到渠成。
上世紀八十年月初,經萬力先輩採取,我改行《天津文學》。后又得柳溪年夜姐欣賞,擺佈該刊小說版面。當時,諶容的《人到中年》震撼文壇。1986年炎天,我籌措《共享會議室天津文學》小說作者年夜興安嶺采風。因老范這層關系,諶容悵然應邀,攜梁歡同往。一路上,諶容神閑氣定,專注景物,屬于“覽勝團”模范團員。
而彼時作家相聚,已鼓起扮演怪相,總有一二自視高傲,又心細如麻的鬼才,熱愛計較行進的先后,臺上的坐序,講話的次序遞次,受訪的遲早(那次邀了天津電視臺編導、攝像,外加本地消息媒體)。我早早領會,文人“雅聚”,常是鬧事的出發點。后來運營《文學不受拘束談》二十多年,除兩次刊慶(二十周年與三十周年)之外,即或邀客來津,無不單報酬主(分辨招待過何滿子、李國文、葉蔚林數位罷了)。記憶中最具範圍的一次,陳忠誠、邢小利、胡殷紅、胡平、舒婷五人到訪,三四天里,只是吃飯,只是品茗,只是聊天,只是不雅景,不挨“文學”半個字。
此次林區筆會,我們帶領的門客,聲勢赫赫,多達五十余位。承蒙牙克石叢林治理局全部旅程招待,其無微不至,作為當事人,我唯有收回幸福的嘆息。
集中觀賞數日,便兵分三路,赴根河、圖里河、莫爾道嘎三個林業局。職員分派前,莫爾道嘎早被葉楠襯著上天:“年夜興安嶺最后一塊原始叢林。”沒有人能抵御這一仙人勾引,包含我本身,早有私念,到時“親身”帶隊。協助者有張偉剛、康弘、劉占領諸位,葉楠、何士光、黃濟人、方方、蔣子丹等已爭先報名。職員分派伏貼,諶容才獲知本身要往根河。她來找我,說既來林區,也想了解一下狀況原始的樣子。這實在怪我,運動事務複雜,竟忘卻訊問老鄉。事已至此,我只能據實安慰:更換已不便利,名家須得兼搭。沒說幾句,年夜姐寬厚一笑,川話答我:莫得來頭,根河也沒往過噻。她那一隊,應當也很熱烈,名人還有蔣子龍、馮苓植等人。
當重返牙克石,方知三個心愛的林區,都有秀山麗水,都有動人際遇,都有他地方無的“盡活”。總之,大快人心,盡興而回。我本一向忐忑,會晤后,專與諶容母女聊聊。梁歡特殊高興,屈指細數根河吃到的各種北國生果,又夸伙食忒講求了,廚師都曾沈陽學藝,能在年夜蝦身上雕出花來。諶容笑著,頷首為梁歡作證。
有次我告知謝首長,諶容來天津寫稿,我們為她聯絡接觸了睦南道130號一個套房。頭晚進住,她里瞧外看,非常滿足。轉天上午再往,她讓我坐書桌前聽聽。獵奇中,我落座屏住呼吸,便進耳一種遠遠、煩悶的聲響,辨別不出響自何處,卻有余音繞梁的固執。這叫人怎能伏案?遂起身下樓換房。謝首長聽罷,哈哈年夜笑,說是無獨佔偶,他亦曾設定諶容住進軍隊外賓接待所“碼字”,恰巧也有點莫名其妙的消息,最后換房便安。我們配合的結論是,諶容喜靜,確切消受不起異響的訪問。異樣,哪怕是在她紅透文壇的時辰,世人也不曾聽到過諶容“豪放”的聲響。
僅僅因著諶容本身,僅僅因著丈夫老范,僅僅因著兒子梁左、梁天,僅僅因著女兒梁歡,她家在京城,已是名副實在的名門。更況且親人們疊加的名譽,又有幾家可比?但煤渣胡同的住房,頗欠應有氣度。除卻櫥里、柜內的書刊,光看用具、擺設,就是一戶平常人家。好在那時的民眾,都不太敏感,只著眼于人,對人之外的物,并未幾想。
有次赴京,頭天德律風預定探望。來日誥日進門,覺出滿屋嚴重。諶容見我,直接囑咐,孫女發熱,我們往趟病院。我扔下提包,脫往外衣(清楚碰上膂力活了,也知病院間隔,必得輕裝才好),抱起哭鬧不止的孩子便走,諶容鎖門隨后。出胡同右拐,直行千米有余,到得同仁病院。諶容似有熟人,徑自請求大夫給孩子注射退燒。很快病娃呼呼睡往,她又批示離院回家。往返兩個千米,我褻服汗透,雙臂發酸,但見孩子安穩,我亦不再心慌,只是口渴,端杯年夜飲。《人到中年》的配角,即是一位大夫。諶容能爐火純青地發明出陸文婷,顯然于醫術已具相當知識。我看她對孩子病狀的判定,句句都是同大夫做同事般的切磋。肅靜嚴厲的諶容,平昔少言,此日的年夜姐,臨事穩定,竟有滿臉豪氣。
潘虹,片子《人到中年》主演
諶容本籍四川巫山,生于湖北漢口,不滿周歲,產生七七事情。動蕩童年,似乎缺少故事,她曾有過沉著記敘,容我摘錄幾句:“孩提時期往得那樣匆倉促,不曾在我心中留下些許美妙記憶。襁褓之中,由楚進川。稍知世事,從川西平本來到川東鄉下,借居在層層梯田懷抱著的一個寂寞的壩子上。生涯就像那里的冬水田,靜靜地,沒有一絲漣漪……”
此刻,幾番瀏覽這段文字,體味“川東鄉下”“層層梯講座場地田”“寂寞的壩子”“冬水田”,這些字眼,立時變幻為逼真意象,滿是我年少時熟稔的風景。冬水田在最冷的天,能一夜間敷出一片薄冰,晨起的路人,只須伸出食指,輕叩即裂。寂寞的壩子上,冬眠著三二農舍,甚或單家獨戶。每當黑瓦的屋頂,飄出淡白色炊煙,崽兒們個個活泛開來,睜開對飯食的聯想……不需吃力,我仿佛就能洞悉諶容的少年,平添一種鄉土相連的親和。周圍阡陌,都不是景致,但在這般冷僻的川東山川間,恰有世事發蒙的源泉。可不是,諶容在這里小樹小草小花般長年夜,然后懷揣著凡人所無的含蓄,邁開雙腿深居簡出。終在一天,其歲月河道泛動開來,甚至激起波濤,筆底生輝,成績為文壇異數。人生燦然厚待,這應當是她本身都不曾料到的吧。
當我步進年老,見多生離逝世別,如同落日落山,便時而寫寫舊會議室出租事,懷念難忘的逝者。他們都是親人和伴侶,個個慈善,好事美滿,且大都否極泰來,福多壽高。我寫他們,年夜河小溪,各有光澤,但很不愛好說出“人世無常”的頹唐。即如諶容,在我眼里,高尚、年夜氣,性命旅行過程似可分為三段,中心占了多半,有條有理,世人瞻仰。而她性命的首尾時間,“不聲不響”,極為類似,宛若韶華的輪回。
人皆過客,不凡人物的隕落,凡俗之輩的凋落,是吹奏樂打,是清安靜靜,結束后異曲同工,柴熄灶冷,全與“垂馨千祀”有關。諶容留下遺言,凶事從儉,儉至悄無聲氣。這讓我毫無根由地,想到林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往”……
2024年2月24日,津西久木房